告別式 · 告別逝
20230402 14:00-17:47
我把昨晚睡前坐在床上自拍的照片印出來,放進實木相框。我抱著自己的遺照,在雙連-中山-大稻埕-台北車站一帶步行,作為與昨天、或是昨天以前的自己告別的儀式。
雙連站一號出口附近,一排坐著納涼的老人看著我,其中一個阿嬤說「是你嗎?」我說對,她問我幹嘛要這樣,她以為照片裏是我的姐妹,她覺得有點晦氣、當我走近時她有點害怕。
一個戴帽子的爺爺笑笑看著我,我慢慢靠近他,與他並肩走了幾步,我問他「你覺得這是什麼?」他說:「是美麗」他說他完全沒有覺得是跟死有關的事情。
在樹蔭裏乘涼的阿嬤,問我照片是不是我媽,然後說她以為我在尋找走失的人。她說她的兒子也過世了,她跟孫子說「你爸去天上喝咖啡了」結果孫子回她「天上沒有咖啡,天上只有雨!」她有點泛淚地說她最近跌倒第五次了,每天都覺得不如早點歸去還比較快活。她說她88歲,她問我阿嬤還在嗎,我說今年剛走。最後我用阿公阿嬤叫我的小名跟她交換名字,她叫寶珠。
往大稻埕的路上,茶葉店門口的抽菸大叔,告訴我「你這個看起來有很多種可能的解釋,但沒有一種我感覺適合用在你身上。」他問這是不是創作,他覺得滿好的。然後原來他是老闆。
人擠人的迪化街,大家不解甚至嫌惡的眼光又更多更強烈了。三個目測是小學到國中左右的女生,從騎樓探頭指著我,跟我對到眼後又全部把頭縮回去。我走上前,問她們看到我有什麼想法?最小的回答「很奇怪、很可怕」第二高的說「不知道,你感覺想要人家看到你」最高的眼鏡女孩說她什麼都想不到,然後繼續吃著棒棒糖。
有個阿嬤橫越兩向人潮時撞到我,看了照片又抬頭看了我,反覆兩次,她說「啊!你怎麼在這?」聽起來很像在問我不是死了嗎怎麼還站在這。接著阿嬤把我拉到旁邊說女孩子不要這樣!我很訝異地問為什麼,她說就是不要這樣!我用台語跟她說「昨暝的我已經死了,今日是新的一個我。」她說那她了解我的意思了,但這樣老人家還是會怕,還是不可以這樣!然後她說她住在大稻埕50年,最近跟著孩子搬去大安,她比較喜歡大稻埕,因為有很多雜貨店。臨走前她塞了一罐津津牌的運動飲料給我。
北車外圍,我跟一個中年男子擦肩而過後同時回頭,他說「這不就你嗎?」我們聊了15分鐘左右吧,我問了一句「你會想跟昨天的自己說再見嗎?」他說「我現在每一天都是在等四點半,只為了領一個愛心便當。」他現在55歲,以前是職業軍人,如今是多年遊民,去年被診斷帕金森氏症,他會到處打勞力活的零工,行有餘力也會去幫助別的街友。他告訴我去板橋某間網咖報一號寄物櫃,就可以找到他。最後他說「我也很想跟昨天的我說再見,但我沒辦法。」我哭了,道別後我走過沿路的街友,腳步飛快,因為我覺得好慚愧,至少我還能跟昨天的生活說再見,但有人不能,明天會跟今天一樣,只剩四點半。
走上天橋,走到底時陽光照著我,我轉身面向橋上的人,決定在那站一會兒。
一個老爺爺從左手邊的樓梯上來,看著我用兩隻手比一個愛心給我,然後點頭離開。
一個年輕女生迎面走來,對上眼後她原先看來要繼續下樓梯,後來出乎意料地轉過頭走過來。她說她覺得我看起來很像是為冤逝家屬抗議的人,她不會想跟過去任何時刻的自己告別,因為那都是她。我跟她分享了剛剛跟街友大哥對話的感觸,她開玩笑說她剛剛走著也覺得自己跟街友沒兩樣。原來她從高雄北上,身上盤纏將盡,今晚不知何去何從,我告訴她有需要的話可以來借住沙發。交換聯繫方式後她離開,又折返回來幫我拍了一張照。
兩名大學生模樣的男生,在天橋的中間、距離我還有十步之距,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對著我喊「欸!同學!你在做什麼?」我說「你覺得這看起來像誰?」他說「你啊!」我說「是昨天的我!」他說「喔~酷欸!拜拜!」下樓梯後另一個人問他「所以她到底在幹嘛?」眼鏡男說「今天會是全新的自己吧?」
走回中山的路上,經過公車站,電線桿後的中年男子,從桿子左側看到我,然後把頭移到桿子右側再看我一次後作出驚訝的表情。他説「我懂,你是要下定決心,跟過去說再見,重新開始?」我說也是有這個可能。他說他很滿意過去的每一個自己,因為他一直以來都很認真的生活。
記錄小幫手在我走離中山後就跟丟了,其實或許是好事,在那之後我開始更多喃喃自言自語。
原本以為會沒有人跟我說話,畢竟在臺灣這是有點忌諱的行為。走在陽光下的時候,我想起依例骨灰罈跟遺照都要撐黑傘不能見光,就更刻意讓自己走在陽光下,希望到處魂飛魄散、撒滿整個台北。
特別感謝寧慧與苡蓁協助記錄